办理赴日本东北大学交换留学签证的时候，日本驻华使馆免除了我的两百块人民币签证费。一开始我还沾沾自喜，问了才知道是因为东北大学所在的宫城县仙台市属于“3.11”东日本大地震灾区，震后日本政府颁布法令，免除了外国人五年内前往受灾严重的东北三县——岩手、宫城和福岛的签证手续费。去年发生在日本那场地震对于一个中国学生来说，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没想到它还能在一年之后对我产生这样的影响。
当我的家人听我说到“灾区”这个词时，都劝我不要去了。虽然不至于打退堂鼓，但我心下也着实惴惴。然而真正对“灾区”的概念产生实感，是在飞机飞临仙台机场，透过舷窗看到海边大片大片呈辐射状倒伏的树木的时候。那些光秃秃的被覆盖了一层黑色淤泥的枝桠在灾难发生一年之后仍静静地显示着海啸冲上岸时的威力。
来到仙台的第二个星期便发生了一场地震。当时我正在宿舍，突然觉得头晕，看到窗帘在颤抖。跑到客厅的时候电视上已经打出了字幕说刚刚发生了4.3级的地震，一个正在做饭的日本室友却表示什么都没感觉到。此后几乎平均每两星期就有一次差不多规模的地震，有一次甚至把我从梦中震醒，我在床上晃着，感觉像是在摇篮里。
室友大部分是在东北大学读研究生的日本人。其中有一位姓“保知户”的同学，正在研究日本新的《防灾法》，这是他所在研究室的一个课题。因为研究的需要，保知户经常跑到各个受灾地去采访。有一次他把在那些地方照的照片给我看，大多数照片都描绘了同一个主题：一大片被海啸推出来的平地，远处有几座垃圾山。我问他这些垃圾要怎么处理，他说这正是他在研究的问题之一。
从宿舍的餐厅可以看到东北大学的一个操场。叫做操场，其实只是一大片空地罢了。操场的一边有一排白色的房子，我一直以为是普通的民居。一次吃饭的时候保知户指着这排房子说它们是临时的赈灾房，住着各个受灾地迁来的灾民，但是不久就要拆掉了。他不知道这些灾民将要搬到哪里去，这或许是他正在研究的问题之二。
保知户同学非常热心，有一次主动邀请我去仙台西边的山里泡温泉。约定的时间是周日，我担心周日人会很多，他说以前可能会不少，但是现在因为震灾的缘故，去的人不会太多。我惊诧于震灾如此细微长久的影响，他一脸认真地说：“没错，就是这样。”
然而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完全融入这里现在的生活，又或许是没有经历过这里震灾之前的生活，我所能感受到的东日本大震灾，大概只有超市里各种印有‘支援东北’字样的商品，路边偶尔出现的‘加油！东北！’的条幅，电视节目中煽情的震灾故事，还有东北大学青叶山校区里一栋被震酥的教学楼。
只有这一栋建筑被破坏得几乎完全不能使用。很多窗户边都爬满了狰狞的裂痕，墙外的空调压缩机摇摇欲坠，整栋楼的模样让我感觉地震就发生在昨天。学校在这栋楼的东边不远处建了几幢两层高的临时教室，那栋危楼里的研究室则都搬到另一个叫做“片平”的校区去了。
东北大学的校史馆就建在片平校区。校史馆常年设有名为‘鲁迅与东北大’的展览。馆边树着一座鲁迅头像。鲁迅故居就在校门西边一百多米的地方，一座老旧的普通的日式木板房，只有一根立在旁边的刻着‘鲁迅故居迹’的四方木柱说明了这座房子的特殊身份。
一次上课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自福岛的同学，当她说出家乡名字的时候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她笑着说：“福岛在中国也这么有名啊！”我说：“就从去年开始。”幸运的是，这位同学的家在福岛核事故影响范围之外，不用避难。谈起那些不得不离开家园的人们时，她的脸上略过一丝超出同情的神色：“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回去了。”
然而核事故对福岛的影响不仅仅是一部分人的背井离乡。刚到仙台的时候，一位学长提醒我不要买福岛县内产的农产品。不久我就发现似乎没有必要操这个心，因为已经很少有商店会摆卖它们了。
另外一个影响则是核能源在日本未来的发展。日本政府由于国民的强烈抵制等原因，在今年5月5日关闭了最后一组还在运行的核电机组，整个日本“无核”了。迫于经济上的压力，日本政府又表示可能重启一部分核电机组，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夏季用电高峰。地震和海啸带来的影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而核事故在日本社会所引发的矛盾或将日渐深刻。
日本有很多地方性的节日，叫做“祭”。比如仙台的“青叶祭”、“七夕祭”，青森的“佞武多祭”等，一般都有很悠久的历史。而“东北六魂祭”却是从去年才开始的一个“新祭”，东日本大地震之后的二零一一年七月在仙台第一次举办，目的是安魂和祈祷灾后复兴。所谓“东北六魂祭”，其实就是把日本东北六县（福岛、宫城、岩手、青森、秋田、山形）的六大地方性节日聚集到了一起。
今年的“东北六魂祭”是在岩手县的盛冈市举办，并且提前到了五月末。恰巧保知户同学奉导师之命需要去一趟六魂祭的现场，便带我一起去了。到了以后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庄重严肃，虽说吸引了全日本各地的人来参观，给我的感觉却更像是一个大规模的乡村庙会。各色人等之间没有太大的疏离感，几位市长甚至在各自的游行队伍前嘻嘻哈哈地跳起了类似于秧歌的舞蹈。若干年以后，“东北六魂祭”或许会成为日本东北地方的传统节日，或许会失去它最初的意义，但人们那时候的笑容一定还会绚烂如初。
加油！东北！
